一生优雅,并在优雅中老去,何其幸哉!——题记
再次翻读《红楼梦》,我用笔给贾母做了一个拼图,拼图完成后汇成了三句话:优雅一生,一生优雅,于优雅中老去。
曾经的史家小姐,后来的贾府老祖宗,贾母的优雅表现在大智、大爱、大美、大巧四个方面。
当然,这份优雅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少女时的史小姐也曾顽皮,也曾淘气,也曾不喝礼节。
“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他姐妹们这么大年纪,同着几个人,天天玩去。谁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上来了,到底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儿大的一个坑儿,就是那碰破的。众人都怕经了水,冒了风,说了不得了,谁知竟好了。”
这是贾母在三十三回回忆儿时说的一番话。描述中的史小姐很有点李清照《点绛唇》中的少女模样:“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娇俏可爱中带着少女天性的调皮和淘气。这是未经礼节世训规约过的天真。这份天真哪怕一如薛宝钗这样的女子也有刹那,“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欲过河去了。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边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而在世家明训,优美门风的熏陶下,史小姐成长成了一名精明能干的贾家的当家夫人。当年的贾夫人可谓王熙凤的进阶。
“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这是第三十五回,薛宝钗对王熙凤的评价,言辞中可见贾母的“巧”。而七十一回贾母忽想起留下的喜姐儿四姐儿,叫人吩咐园中婆子们:“要和家里的姑娘一样照应。倘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饶。”尤氏评价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足见贾母之胜于王熙凤。贾母是王熙凤的2.0版。图片
当然,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老年贾母的形象。在整个《红楼梦》中,贾母的年龄处在七八十岁间。老年贾母,人称老祖宗,可谓是革五福老人。在《尚书》中这样解释“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其它四个不用说,单说“德”。不细读《红楼梦》,其实对贾母是有诸多误解的。但当你静下心来细读,你会发现贾母实在是一个富而好礼的大爱老人。她是少女们的避风港。在她身边,“三春”得以美丽健康成长;在她身边,黛玉孱弱的身体有了庇护;在她身边,湘云获得了难得的自由和释放。曾经从住宅分布叹贾母偏心。但当深入小说,真正体会到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的良苦用心。贾府为什么让老二家政当家?你只要看看贾赦诸般行径,便也了然。贾赦父不父,为了一己之好,让儿子贾琏去骗取他人的宝扇;为了一己之癖,让儿子贾琏去帮他求娶鸳鸯。求而不得,对儿子呼来喝去,甚至拳脚相加。一个父不父的人如何当得起一家之主?貌似偏心的举动实则是对贾府的大爱之举。
爱而无智容易昏聩。而贾母却爱而有度。她曾有言如果贾宝玉是革不懂礼数,不知礼节的孩子,自己是万万不可能宠他的。可见,贾母之于宝玉,并不是隔代无节制的溺爱。贾母在整个红楼故事中呈现的是一个智慧老人的形象。贾母之智变现为:
识人之明。小说第三回“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唤鹦哥的与了黛玉。”这个叫鹦哥的二等丫头到黛玉身边改名为紫鹃。而其为人正如第五十七回回目所言“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慧”是作者的一字定评在日后她与黛玉的相处中可见。不仅是紫鹃,还有袭人、平儿、鸳鸯,贾母都有十分中肯的点评。
处事明智。虽然退居幕后,但是眼明心亮。主要表现在严查赌博、洞悉弊端上。对家中仆妇、乳母仗势欺人的习性可谓了如指掌。而对媳妇间的算计和矛盾也是洞若观火,关键时刻的敲山震虎也是把火候掌握的恰到好处。
淡泊心境。小说七十五回: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正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来京治罪等话。贾母听了,心中甚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儿妯娌两个病着,今日怎么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脂砚斋批注这一细节: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以往,聊来自遣耳。经历过“大惊大险千奇百怪事”的贾母,她的心灵并没有因此而长出厚茧,褪去“当时年少春衫薄”的大喜大悲,打磨出了一个“也无风雨也无晴”“何妨吟啸且徐行”的玲珑心。
我最喜欢的是大美老祖宗。贾母之大美,有对自然之美一如年少的敏锐和兴致。《红楼梦》中时时有这样的文字记载:“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赏月在山上最好。”这样的一份吟风弄月的兴致在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身上依然如此勃勃彰显,实在可贵!图片
贾母之大美,有对音乐之美的独到评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
不仅是音乐,小说中贾母对才子佳人小说的一番批判真可谓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像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一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看他是个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的,就是告老还家,自然奶妈子丫头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你们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了不是?”其中的批判性思维令今日独立的知识女性汗颜。
音乐、文学之外,贾母对色彩的审美绝对可以在美学史上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儿就不翠了。这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绿纱糊上,反倒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图片
“你能活了多大?见过几样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和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图片
我喜爱文艺一生的贾母,喜爱大智若愚的老祖宗,喜爱儿孙绕膝一脸慈爱的史太君。我更喜爱一生优雅,优雅一生,优雅老去的贾府的镇府之宝。
她,优雅地老去。那个贵族少女,那个贵族少妇,那个贵族老奶奶。
作者:郑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