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老乡亲总称做裁缝的妈是“蹬北京门”的人,而妈也真在那个年代来往过北京几回。这个称呼,让我在伙伴面前总神奇几分。何况,“蹬北京门”的妈妈,每每回来,抖落一身的月光后,总能舒展拳头,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点干货,让我的口水瞬间化作“吧嗒吧嗒”的咀嚼声。哪怕是几粒干瘪的黄豆,几颗咬不动的豌豆,最妙的也不过是几个花生了。
但盼望妈能早点回家,依然是每天的必修课。昏黄的煤油灯下,耳畔回荡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奏乐,迷迷糊糊中,爸爸给我披上毯子,又催我去床上睡觉。我看看天上星星眨着眼睛,草垛子上铺了一层又白又亮的霜。我听见堂屋的门咯吱一响,家里又重归安静。那是爸给妈留门。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单车“叮铃铃”地响起,我们瞬间被唤醒,飞一般地冲出家门,顾不上霜色洁白里砭骨的夜寒。
妈推单车的样子,显得有点别扭,棉袄敞开着,深蓝色的棉裤上沾满了黄泥巴灰。“搭把手推单车。”妈的口里吐出些白悠悠地气丝。姐连忙扶住车把,哥在后面使劲推,只有我耐心等待零食的出现。妈坐下来,也不拍身上的灰,过了一阵,才舒展拳头,手心里握着六颗冰糖,在煤油灯的映照下有点黄,但我仍然认定它有白水晶的迷人模样。它们并列两排,眨眼功夫,便双双落入三兄妹口里。我能听到它们摩擦、迸裂、融化的“滋滋”声,甜丝丝的冰糖水汇入喉咙,化解了冬夜的干渴,舔舔嘴唇,才从巨大的满足中回到眼前。我瞄了一眼妈,她像个大馋猫一样,正贪婪地舔食手心里融化的那点糖丝。我斜着眼,很不屑地想:白天在东家,妈不知吃了多少颗,还这么舔手,也不嫌丢人。
第二天早上起床,妈已出门多时,爸在捣鼓单车,看样子它伤得不轻。沉默惯了的爸,望着他三个幼稚的孩子,第一次絮叨起来:你妈手里拿着冰糖,抓紧了怕化了,拿松了又怕掉了,骑车就不专心了。
我年龄渐长,知道“蹬北京门”乃是称呼手艺人“蹬百家门”后,尤其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穿上妈做的新衣裳,为了六颗冰糖而弄得一身泥巴灰的妈,便不再让我感到神奇。况且,那几粒豆子,早已填不饱我与日俱增的食欲了。
我开始盼望暑假,疯狂地盼望蝉鸣聒噪,这样妈不出门做衣服的可能性就越大。只要天足够热,妈就算在家也不会到田里做事,唯一能做的,就是我们仨渴慕已久的降暑神物——豆腐脑。
暑天的太阳是个健壮的青年。夕阳落下去是那么艰难,而朝阳又是那么殷勤早早就绽放它的万丈光芒。孩子们起床时,天空早就白亮白亮的,我疲软地倒在竹床上,“滴答滴答”的声音传来,抹抹惺忪的睡眼,没有下雨啊,怎么会有水滴声?循声来到天井,磨盘还偶尔滴一滴浆汁,粗壮的木架子上,悬挂着一个黄白色大土布做的袋子,爸妈正“咬牙切齿”地挤袋子里的浆。看着豆绿色的浆欢快地跌落缸里,我也欢快得忘记了听蝉盛夏的演唱会。这整整一上午,除了厨房,我哪里也不去。看妈舀浆到锅里,看爸往灶里的大火添柴,汗流浃背的爸妈,头上用来挡汗的旧毛巾,在我看来也特别可爱;又看妈从锅里把滚开的豆浆舀到瓦缸里,盖紧锅盖;我们仨围着烫手的瓦缸转圈,眼巴巴地等妈揭起锅盖,想象盛碗嫩绿的豆浆,撒一层白糖,美美地享受。
妈拿出大瓷碗,盛上满满一碗,围圈撒上白糖,我吞咽了好多口水,这下终于该轮到我“丝溜丝溜”地大饱口福了。可是妈吩咐我们仨送到大伯、二伯、三伯家。我们飞快地送到又飞快地返回。可妈还不让我们喝豆浆,“一人吃,一人香;百人吃,百人香。还有爷爷、香姐、姑婆,快送去!”爸爸用竹篮提了三大碗也出了门。一个屋场都送遍了,瓦缸也见底了,我们还没有尝一口,心里急得像闹火灾。妈终于沿着缸底,刮起几碗,我迫不及待地端起就喝。可能吸力是太猛,喝进去的豆浆贴着喉咙、挨着胸口,滚热滚热地烫,想吞也吞不下去,想吐又吐不出来。烫得我张圆嘴巴哈气,两手拍抚胸口,脚也不停地抖动。姐忙给我舀来凉沁的井水,一瓢灌下去,我的烫缓解了,可豆浆和井水快要撑破肚皮了,我得用双手操着肚子,连路也不敢走,生怕肚子胀破。那样子肯定滑稽又狼狈。妈用手抵着我的头,嗔怪道:“心急吃不热豆腐。”
等到口里心里的烫伤完全愈合,已是初秋时节,只有几天就要开学了,不论天气怎样,妈是一定会到同一个屋场姑婆家做几天衣裳的。姑婆家条件不错,几次闻到炸肉的香味,就很想奔到姑婆家吃顿饭,可妈早上出门就叮嘱过不允许我们仨去。
姐在漫长的午后最先想到不露痕迹的蹭吃办法。放牛时我故意放开牛绳子,手拿竹条子鞭打牛,牛很快就在预定的方向——姑婆家走去,我连忙呼喊姐姐来帮忙牵回牛。一切都天衣无缝。姑婆闻声出来系好牛,并带回我们。几案上的一个碟子里西瓜还装得满满的,还有水汪汪的梨子。我不敢正眼看碟子,怕妈会朝我们鼓眼睛。我们接过姑婆递上的西瓜,就往外走。可姑婆不让,非让我们再吃碗绿豆粥。其实两碗我都能吃得下,但不敢贪碗,我已经接收到妈大声咳嗽的信息,快步往外走,牵上牛,天是那么蓝,树是那么绿,心满意足地舔舔嘴唇,甜!
晚饭后,妈回来了。奇怪的是她生起了火,我们才不管那么多,
一个屋场疯玩个够。回来看到饭桌上一大瓷碗绿豆粥,边上还围三碗。妈铁青着脸,“你们想吃绿豆粥,今天吃饱,以后不允许到外面流口水。”我们仨面面相觑,知道形势不妙,只得端碗吃粥。一碗吃下,赶快放碗,妈还不让,拿着棰洗衣裳用的木棰子说:“今天吃饱,吃好,吃够,以后不允许到外面流口水!”那一晚,我们打嗝打屁一大通,肚子还是胀得难受,觉也无法安睡了。
从此我们不敢做馋猫,哪怕心里想吃得要命,也淡定的飘过。现在儿子常把跟买他的零食拿出来分享,还不忘调皮地说:少吃多滋味。
爸妈是最普通的农民,说的是最朴实的话,而那些吃出来的故事和道理,不是写下来的家规,而是传承下来的家风,让我至今难以怀念。上行而后下效,家,也成了我们人生的起点。
征文题目:舌尖上的家风
岳阳:刘亚卡